不知從什么時候起,院子里對門那棟樓搬來一戶外地人。
這個特殊的家庭由一對60多歲的老人和一對6歲的攣生兄弟組成。4個人窩居在租來的一間雜屋內,約摸7、8個平方的空間里,擺放了一張供全家人睡的大床后,還被塞進一張書桌和一臺電視機。他家的“廚房 ”巧妙地設計在樓梯約9米長的銳角形過道下,用一塊木板夾成兩部分,就著斜斜的樓梯角放著一堆煤炭和一個火爐,中間用兩張桌子拼湊成一個簡易操作臺,靠著臟兮兮的墻堆滿了一些廚具,前邊挨著桌子停放著一臺三輪車。
白天,他們家黑轱隆咚,晚上一盞昏黃的白熾燈擠出慵懶的光。聽說,主人姓高,耐人尋味的是,兩個孫子卻有著與他們生活環(huán)境迥然不同的名字——明明和亮亮。
這一家人靠著高爹一身手藝過活。身材高大的高爹踩著一臺三輪車,車上一個木柜子里放著5、6個開水瓶,夏天,他用一些化學顆粒和著水勾兌成珍珠果奶茶、柚子奶茶、檸檬汁,冬天還可以用一些販來的糙米做一些熱粥,趕在上下學的時間段向一中或益師附小門前的學生兜售,5毛或1元一杯,每天能掙個近百元。但據(jù)經(jīng)常在地坪交流信息、說三道四的老太太們說,明明和亮亮都不吃自家“產(chǎn)品”。
第一次在兩棟樓之間的地坪看見明明和亮亮,兩個小孩穿著一模一樣的藍色秋衣,身高還不及5歲半的女兒,體形很單瘦,卷曲的頭發(fā)下嵌著一幅略顯蒼白的臉,不知是明明還是亮亮,兩條淺綠色的鼻濞還不停地來回蠕動著,兩人捧著飯碗,邊吃邊玩耍,用一種又尖又細卻很大的聲音交談著,聽著叫人真不舒服,有點芒刺在背的感覺?戳艘粌煞昼,我皺著眉上了樓。
以后每天清晨6點,當院子里的60多戶住戶還在酣睡的時候,時不時地從地坪傳來陣陣尖銳的嘻鬧追逐聲,這對小家伙將一張桌子放在他們“家”的巨大“客廳”,或大聲讀書或肆無忌憚地游戲,偶爾,還有被欺負了的哭聲傳進耳朵,馬上,只聽得高爹一連串如雷貫耳的喝斥聲響透長空,嚇得人從床上一蹦而起,頓時睡意全無。
每天做飯時間,在狹長而逼仄的走道,上、下樓的鄰居們不得不邊捂著鼻子遮擋嗆人的油煙味,邊側著身子躲避高娭毑炒菜時揮動著的手臂。
漸漸地,鄰居們對這一家新來的給他們不斷帶來生活不便的闖入者提出了抗議,大家聚在一起,開始細數(shù)他們的不是,并刨根問底對其進行人肉搜索,明明和亮亮的爸爸媽媽在哪?爺爺奶奶能管好嗎?甚至還質問傳達室的人怎么沒能把一下關。
二
明明和亮亮一家人依舊在眾人的敵意和不滿情緒中我行我素,小孩清晨的嘻笑聲和高爹的厲聲喝斥聲仍然不絕于耳。然而,女兒雯雯絲毫沒覺得不妥,相反,倒是因為明明、亮亮的頑皮吸引了她那顆天真好玩的童心。只要有空,雯雯就跑到地坪和明明、亮亮他們一起玩“老鼠偷油、跳房子、老鷹捉小雞、過家家、跳橡皮筋”等游戲,幾乎每次都玩得筋疲力盡,大汗淋漓,要催上好半天才回家。不久,幾個小孩就成為了好朋友。
常常,女兒趴在窗口望著樓下的地坪,大聲喊著:明明、亮亮。清脆的聲音整幢樓都聽得到。然后,興沖沖地往口袋里塞進許多好吃的東西,一溜煙跑下去分給他們吃,用她的話說,外公講的,好東西要一起分享。當然,雯雯的大方得到了明明和亮亮的回報,他們總是拿著自認為好吃的像麻辣干子之類的5毛錢一包的垃圾食品送給她,盡管雯雯一再推辭。聰明的高娭毑就知道了雯雯一般只吃一些水果,盡量在有梨子和蘋果時削一個遞給她。下雨天,雯雯要么叫上小孩子們來到家里,搬出所有的玩具一起大鬧天宮,要么就幾個人跑到明明、亮亮家里的那張大床上玩貼貼紙。
每每我站在窗臺,看著天真無邪的小朋友們盡情玩耍,思想就回溯到了自己的孩提時代,在那個物質財富相對貧瘠的年代,我們卻有著夢一般的童年,豐富且深刻。但現(xiàn)在的小孩子們,除了面對泰山壓頂?shù)膽嚱逃,還有那名目繁多的特長培訓班外,恐怕就只能面對那冰冷且虛擬的電腦來打發(fā)剩下的一點可憐的時間了。
因而,對于女兒還能有明明、亮亮這些共享快樂的小伙伴,我是極力支持且感到由衷欣慰的。所以,相比第一次見到明明和亮亮的不太感冒,現(xiàn)在,我對他們不經(jīng)意地為雯雯帶來彌足珍貴的童年記憶心存感激。更為關鍵的是,從這個事情上,我看到了自己靈魂深處的黑暗角落并為此而自責。對于兩個童心未泯的孩子和一對飽受生活煎熬的老人,處在衣食無憂、家庭幸福環(huán)境中的我們有什么資格對他們嗤之以鼻,又有什么理由對他們評頭品足呢?
三
探求他人的隱私或許是人的一種潛在欲望,在對明明、亮亮的父母下落的猜疑聲中,“好事”的老太們終于揪出真相,在排除了當初設想的打工去了,離婚了,死了的各種謠言后,一則權威消息成為最終版本——明明、亮亮還在媽媽的肚子里時,他們的爸爸因搶劫撞在“嚴打”風頭上被判了重刑,小孩的媽媽卻不肯和他們在一起,一直在外地打工,只偶爾在一年中來看幾次,因此,明明、亮亮和大家一樣都沒有看見過他們的爸爸。
當初聽到這個消息,我先是愕然,繼而,一股深深地悲憫之情從心底蔓延開來——無法想象,6歲的明明、亮亮是多么渴望父母親的疼愛,又該如何面對小朋友們好奇的目光或是譏笑;年邁的爺爺奶奶,又背負著怎樣的心理負擔和沉重的生活壓力。
再次見到這一家人,我的目光變得柔軟至極。我也會經(jīng)常特意駐足看看他們,幾乎每天都能看到這樣一幅景象:一張四方桌前,像私墊先生一般的高爹戴著老花眼鏡,一邊拿著書,一邊看著小孩默寫,不時地提醒“眼睛隔遠點”,有時還側著身子、斜著頭大喊“寫錯了、重寫”,全然不顧老花眼鏡滑向鼻孔,有時,又能看到端坐得筆直的明明,搖頭晃腦對著高爹大聲地背誦:“媽媽告訴我,沿著彎彎的小路,沿著彎彎的小路,……”,“就能”,高爹提示道, “就能走出大山……”隔了一陣,“亮亮,來背,”稚聲奶氣地聲音傳來: “媽媽告訴我……遙遠的北京城,有一座天安門,廣場上升旗儀式非常壯觀……”
高爹對小孩子的教育很嚴格,每天的作業(yè)和該掌握的知識必須當天完成,決不隔夜,甚至,第二天早上7點,身材矮小的高娭毑左右肩膀上各背負著一個沉重的書包,領著明明、亮亮一起往學校走時,還不時地聽到“遙遠的北京城,有一座天安門,我對媽媽說,我多想到天安門去看看……”每每這時,我都會肅然動容,聽著朗朗書聲,目送他們好遠。
幾天前的一個周日,高爹家突然來了一、二十個遠方親戚,熱熱鬧鬧地待滿了一地坪。經(jīng)老太們打聽,原來是高娭毑60大壽。我和雯雯講起這個事,說:“你和明明、亮亮是好朋友,今天她奶奶生日,來了好多親戚給她祝壽,你?……”我引導她。“那我們也去給她祝壽吧!”看著我沒有馬上表態(tài),她急了:“要得不,爸爸,求你了,我們買個生日蛋糕,高娭毑一定會很高興的!”看著她那焦急的樣子和眸子中閃亮的光芒,我高興地望著她,我知道,愛的種子已在她幼心的心靈生根發(fā)芽。見我同意了,她飛快地拖著我的手跑到“圣麗莎”訂了個12寸的蛋糕,那迫切的心情比給自己奶奶過生日還要強烈。始料未及的高娭毑張著驚愕的嘴,眨眼,便欣喜萬分的接過雯雯的蛋糕,拉著她的手,一起切開蛋糕……
我平靜地看著他們大快朵頤的樣子,一個念頭掠過腦際,明明、亮亮的爸爸還有多久才能回家,一家人什么時候才能團聚,明明和亮亮能否留下父母親切慈愛的面容和溫暖寬廣的懷抱的些許記憶于童年?(曾國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