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八年漲大水那會兒,我八歲,依然懵懂無知。只身置於大堤之上時,才體會到了‘江河入海流’的波瀾壯闊。成群的浮木在激流里翻滾,復(fù)又順?biāo)拢S著渾濁的河水滾滾東去。河里邊插了根竹竿,和著是用來測量水深的,我只見了那冒出的一截兒瘦骨嶙峋的尖尖,便不敢繼續(xù)往下看。一個大浪打來,我見著了誰家小孩的舊玩具,紅白相間的小皮球,在浪花里嬉戲。對岸,霧氣飄渺的蘆葦山也消失了,消失在這一片荒流里,仿佛什麼都沒有存在過一般。晚間的雨來得急切猛烈,仿佛要洗凈世間一切塵垢。這幾夜都是這般,屋前大大小小的池子,水多得已然溢出。旁邊水井旁的那幾株竹子,怕是也不能幸免的彎腰駝背,仿佛一夜蒼老。淅瀝嘩啦,檐角的水變成了一條透明的線,手伸出去,那水線落在手心打的人生疼。我膽兒小的很,孤零零的守著滿室的凄清,在黑暗里裹著被子瑟瑟發(fā)抖。那時候老想著,這天,怎麼還不亮?終於等到天亮的時候,眼皮兒耷拉著,有點兒睜不開。腦子里一片混沌,這雨,又下了一夜,耳邊的滴答聲一直沒停過。即便在屋子里,我也能想像到那雨水從天而降,敲打著我家屋頂?shù)那嗌咂心屈N幾滴透過瓦礫間的縫隙,滴落在屋頂與橫梁間的塑膠幕布上,暈染出一大片一大片墨色的花。我聽到祖父拿鑰匙開門的聲音,“起來吧,飯熟了!”
河里的水,頗有點來勢洶洶不可抵擋的模樣。周遭的鄰里紛紛議論著,我們這兒是不是成了「蓄洪區(qū)」,咱們就要搬遷了什么的。初時還頗為興奮,以為終于可以去往新的環(huán)境認(rèn)得新的人;后來,直至現(xiàn)在,我都由衷的開心,我家的老房子仍舊活在這片土地上。當(dāng)時只擔(dān)心著那滿柜子心心念念的珍藏:鐵盒子,學(xué)校獎勵的本子,花夾子,日記......好多好多,塞滿了我背上的“喜之郎”小背包。最后,我們都很安全的呆在自家的屋子里,閑聊著大堤的那一頭變成了「蓄洪區(qū)」的故事。
大水褪去,一切,恢復(fù)如初。河堤下那塊平坦的陸地,長滿了青青綠草和不知名的野花。河床干涸,散落著一地的干貝和大水帶來的各式玩意兒。一只沾滿了泥的黑色靴子,一個水瓢兒,幾團(tuán)散落了一地的毛線,慢慢的團(tuán)起,會發(fā)現(xiàn)它的另一頭在不遠(yuǎn)處的蒼耳植株上纏繞。
我們幾個小孩子,乘了誰家老翁的劃子,晃悠悠,晃悠悠的蕩開了。蕩過了蘆葦山,也繞過了大水牛,還戲弄了水面上的水鴨子和水蜘蛛。傍晚歸家的時候,夕陽正好。炊煙自青色瓦片上嫋嫋升起,縈繞在竹林上空,像極了一幅百看不厭的丹青水墨畫。祖父蹲在場院里抽煙,神色不明,看不出情緒;祖母拿了一個瓢,轉(zhuǎn)身從谷倉里舀了一勺谷子,撲啦啦震飛了圍在一起咕咕待食的公雞母雞。見了我,便擱了瓢,在圍裙上拍拍雙手,招呼我來:
“丫頭,俺明兒去新洲吧!”
“好哇好哇!”我樂不可支。因為在我的印象里,新洲——便意味著數(shù)不清的美食和小玩意兒。
記憶中祖母于我甚是疼寵。記得自幼稚園開始,她就常到學(xué)校為我助陣,場面一般是這樣的:她笑嘻嘻的從隨身口袋里掏出一把糖,遞給周圍那些同我一樣吸著鼻涕的小鬼,然後慈眉善目的笑:“以後可幫襯著點啊,別欺負(fù)我家的丫頭!”復(fù)而一轉(zhuǎn)身,故作兇狠狀,扭住身後周經(jīng)緯的耳朵:“你這個小兔崽子,還敢欺負(fù)我家丫頭...”如今想來,只記得捧腹大笑,不可遏制了。
日頭剛從天外邊兒掛起,我們已然在去往新洲的路上。我們是直接爬上坡,從大提上走的。沿途無聊得緊,我便只好找點事兒來做。踢小石子,抓五顏六色的菜蛾子,或者,小心翼翼避開那紫色的花和鋸齒狀的葉子,摘幾朵蒲公英,“噗噗”地吹上一路,看那些小降落傘最終會停留在哪里,也不乏是件美事。及至小心翼翼的上了船,發(fā)動機突突的啟動,才又終於意識到此行的目的。於是身邊扭捏著要糖吃的小孩兒被忽略了,河中間駛過的載滿蘆葦?shù)拇脖缓雎粤,只覺著等著等著,便沉沉的入了夢鄉(xiāng)。
夢醒時分,船已到渡口。新洲,便是這個泊了許多船的渡口。
學(xué)校組織為災(zāi)區(qū)兒童捐款捐物的時候,我在地下小書攤兒上挑了好幾本《霍元甲》《陳真》之類的小人書,後來發(fā)覺實在不像話,復(fù)又自己存了起來,直至今日還躺在我的小書柜里;新洲城里有個親戚,祖母逢年過節(jié)便會過來拜會寒暄,聊了大半輩子,每回都有著許多說不完的話兒。這座城當(dāng)時熱鬧至極,各色小店琳瑯滿目,特別是這里的冰片糕、麻球及牛肉米粉,想起來都讓人口水直流...如果說祖母是為著姐妹親情而來,那麼彼時小小年紀(jì)的我則是迷上了這種方圓寸土之外的別樣繁華。于是我們理所當(dāng)然的成了這里的常客。
這天天色如常。船緩緩駛?cè)肓硕煽,我拉著祖母的手,隨著川流不息的人群小心翼翼地下了擱置在岸邊的甲板。祖母為祖父理了理藏藍(lán)綢衫的領(lǐng)子,又拍了拍衣服上壓根兒不存在的灰塵,才心滿意足的領(lǐng)著我們往前。今天的路好遠(yuǎn)。〗诌叺男∈秤譄o時無刻不在吸引著我,我走著走著,就耷拉著臉,蹲在地上賴著不走了。祖父還是一臉沉默,一幅對我莫奈何的模樣;祖母則是一臉精明的扯了扯我的臉,轉(zhuǎn)身進(jìn)了身後的那家糕點店,不一會兒便提了個小紙包塞到我懷里。即便隔了層油紙,我也聞出了那股香濃的雞蛋糕味兒,好像那軟糯甜香的滋味正在嘴里蔓延一般,我樂極,蹭的起身,繼續(xù)往前。七彎八繞的,仿佛走了一輩子那麼久,祖母終於在一家小店門前停了下來。我好奇的抬頭望了眼招牌:春麗照相館。
簡陋的布景和設(shè)置,幾盆假花和毛絨玩具,一把椅子。祖父和祖母并排坐著,身上的那身藏藍(lán)綢衫,在這簡陋之極的布景里,顯得一派寧靜祥和。我站在旁邊,笑的天真無邪。后來,祖母離世之后,這照片便成了紀(jì)念,卻自此不知了去向。我想,或許是祖父把它放在了某個特別的地方,成了永久的珍藏。而新洲,已然經(jīng)年未曾去過了。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人世間至遠(yuǎn)至近之物為何?是謂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