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知道東坡的豪邁與灑脫,“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那是何等的壯闊與恢宏?蓵r光的流逝,命運的遷徒以及生活的顛沛,總會在不知不覺改變每一個人,蘇軾自然也不能例外。看看他這首晚年的中秋詞,就可以知道歷經(jīng)磨難后的他,有多少的頹廢與傷感,無奈和凄涼。
《西江月·中秋》,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秋涼,夜來楓葉已鳴廊,看起眉頭鬢上。酒賤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誰與共孤光,把盞凄然北望。起句就將人生如夢的凄涼感喟定為全詞的基調(diào)。歷經(jīng)風雨的蘇東坡,年輕時“似二陸初來俱少年”的豪情雖然不能說是飛灰煙滅,但估計也所剩無幾了,二陸,西晉的陸機和陸云兄弟,陸機乃大文豪,書法家,傳世有孤本草字貼《平復貼》,陸云亦時當世風流名士,蘇軾以自己和弟蘇轍與二陸相比,自視甚高,“有筆頭千字,胸藏萬卷,致君堯舜,此事何難”,當時的豪情壯志與時下的“世事一場大夢”,是多么強烈鮮明的對比。也許,顛沛流離的生活讓他感受了更多的無奈和悲涼,所以人生如夢的凄涼感慨提筆即至。世事如夢,人生也不過是幾度秋涼。說到秋,詞人更進一步寫到秋景。深秋的夜晚,秋風吹落葉,瑟瑟的秋聲在寂寥無人的走廊肆虐,更讓人倍感憂傷,詞人此時應該就站在窗前,一句“看取眉頭鬢上”,緊鎖的眉頭,斑白的頭發(fā),一個多愁善感的老頭在秋風中煢煢孑立,讓全詞多了一份深沉和哀婉。
東坡可并沒有就此打住,他進一步把人們拖向情感的深淵。“酒賤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東坡先生是個愛熱鬧的人,雖然也常常說些“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的句子,恐怕多少也有些“為賦新詞強說愁”的緣故,其內(nèi)心,更多還是李太白的“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的豪邁,“百年里,渾教是醉,三萬六千場”,“千鐘美酒,一曲滿庭芳”等等曠達舉止,也是氣慨得很,往日作為名傾朝野一代重臣,酒應該不會賤到哪兒去,而此刻屢遭貶謫的他,可能真不會有什么好酒,自然客也不會太多,人生無常,世態(tài)炎涼,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東坡當然看得很淡。但詞人這句不過是下一句的鋪墊,“月明多被云妨”,這才是詞人所要表達的心境,畢竟才高八斗學富五車的蘇學士,到頭來落到如此地步,是他自己也難以接受的,他的確是皎皎明月,熠熠生輝,可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呀,他自認為屢被貶被謫都是因為他太過優(yōu)秀太過明亮,所以才被云妨呀。雖然牢騷滿腹,可又有什么辦法呢,一個人被貶到荒蕪的南方,中秋佳節(jié),都無人陪伴,一個人孤零零遙對清明的月亮,也只能是把盞凄然北望。按詞意來說,此時的東坡應該是告別了惠州再次向南,來到了自古荒蕪的南蠻之地海南了,天涯海角的凄苦與孤寂,人生失意的悲愴與無奈,令詞人不得不產(chǎn)生人生如夢的感喟。而且,此時唯一的紅顏王朝云,也凄然地長眠在惠州西湖邊了,那位從十二歲就開始陪伴他的才貌雙全的紅顏美女,凄絕而且永遠地離開了他,無論是他的原配夫人王弗還是她的繼室王閏之,恐怕都沒有王朝云對他的相知相愛和不離不棄,深愛的人也已經(jīng)永遠地離他而去,仕途的險惡和未知令他無助,唯一的安慰,是在北方,有子由在那,有家人在那,也還有許許多多的朋友在那,有他的夢想在那呀。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這是蘇軾另一首中秋詞的佳句,他的三首中秋詞,以上首《西江月》最為凄絕。縱橫文壇的蘇大文豪,曾經(jīng)權(quán)傾朝野,聲蜚海內(nèi),雖然年少時就有“飛鴻雪泥”的禪悟,但哪能料到他的人生有如此潦落和凄涼的境地,風流千古的名士都可以飲盡人生的悲歡離合,何況我等不入流之寂寂無名之輩。唉,一聲嘆息。其實什么憂國憂民,什么人生得失,什么廟堂之高,什么江湖之遠,想太多也沒什么用。酒賤就賤點吧,自斟自飲,別去摻合他人的是非恩怨;客少就客少罷,如果都能獨善其身,修身養(yǎng)性,也會大道和諧,你說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