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暑交替,花謝花開,歲月穿梭,白駒過隙。明明昨天還在盼望一場春花的盛事,今天卻匆匆趕赴一回秋風(fēng)的約會。人生在世不過是達達馬蹄聲中的一位過客,即使有幸做了歸人,那也只作瞬間的停留,終將遠去,消失于渺渺塵世。偶爾拾得幾塊過往散落的碎片,在記憶深處泛著點點亮光。
全家徙居縣城有了多年光景,因母親情有獨鐘,鄉(xiāng)下上了年紀(jì)的親戚鄰居每年總要給她送來幾袋自種的番薯。母親甚是高興,她說番薯營養(yǎng)豐富,還用上了流行語叫“綠色食品”,道是可以防癌。其實我知她的番薯情結(jié),乃是源自我小時候鄉(xiāng)村人家經(jīng)常缺吃少食、挨饑受餓的窘境。那時家家戶戶將自種的番薯挖出洗凈后,或切成片、或刨成絲,曬干存于糧倉,一直吃至來年番薯再熟時節(jié)。一旦不足,家里男人還得去山里土廣地方,挨家挨戶探尋購取,一家人才得安心。
那是眾多江南丘陵民居中一座自然村莊,她有一個美麗的名字,叫洲田。這里的丘陵一山接一沖連綿起伏,絡(luò)繹不絕,曾經(jīng)描繪此處地形圖,一條等高線似蚯蚓般左右盤旋,半天都在一幅圖中繞來繞去,仿佛沒有盡頭。每個山?jīng)_或一處或幾處宅子,散居著村里的幾十戶人家,廬舍雞犬相聞,良田水塘點綴山間。茶花飄香,幽篁搖曳,蜿蜒的山腳小路偶有農(nóng)人荷鋤經(jīng)過,沖尾的池塘邊不時傳來牛呦羊羋,伴著孩童們的嘻鬧聲。
高挑清秀的小姑從十里外的塅里嫁到了洲田,我們一家人都管那叫沖里。我不明白,祖母最疼愛小姑,卻為何要將她從塅里嫁進偏僻的沖里去?也許是小姑命中注定,此生將和青山為伴,與綠水為鄰;也許是年少不幸的小姑想找一個清靜的世外桃源,休息她疲憊的身心;也許是歷盡坎坷、受盡苦楚的祖母,想讓她的愛女躲避人生的風(fēng)雨、世間的喧囂,守著一方寧靜的山水,安穩(wěn)度日。
人生已然短暫,卻總有不幸在你毫無防備的時候遽然而至。滿腹經(jīng)綸的祖父正值盛年,忽然離世,丟下了祖母和她的幾個孩子,其時,小姑方才六歲。為了撐持頂梁柱斷、行將崩塌的家庭,祖母起早又貪黑,孤燈照三更,常是“披褐守長夜,晨雞不肯鳴”,耗盡了心血,流干了汗水。艱辛歲月,祖母與小姑相依為命,母女之情,自是血濃于水。
人生旅途往往如此,讓你在山窮水盡時卻聞梅香驛渡,路轉(zhuǎn)峰廻處自見柳暗籬廬,讓你在懸崖絕壁邊還能另辟蹊徑,風(fēng)刀霜劍里感受柳浪鶯啼。生活給予祖母苦難與辛酸,無奈和無助,祖母卻教會我從小就要自強不息,不懼自承風(fēng)雨。身居逆境應(yīng)是砥節(jié)礪行,危難來臨當(dāng)要處之泰然。
祖母思女心切,愛女情深,只要哪天殺了雞鴨,或是買來豬腳豬肚,祖母做好后,總要令我和哥哥速速給小姑送去一碗。涉水南川河,走過十里山路,一路連走帶跑,從幾歲走到十幾歲,直至后來外出求學(xué)。走得多了,那山、那水、那沙路,還有路旁參差散落的黛瓦粉墻,經(jīng)常縈繞心頭,此生終難相忘。
最難忘的,還是洲田山?jīng)_坡地處處栽種的番薯。每到秋收季節(jié),祖母總會要我和哥哥扛上鋤頭,去山坡地頭尋找當(dāng)?shù)厝送趤G的番薯,拾撿他們摘了番薯后棄掉的薯根。而我們也極賣力,總是揮鋤不斷,常常一天之中挖尋得滿筐的番薯,一擔(dān)薯根。日落遠山,鳥歸樹巢,捧喝石上清泉,呼吸瓜果秋香,推起獨輪車,載著收獲的喜悅,乘著月色上路回塅里。
小姑撲掉我一身泥土,總要一再留我歇過一夜,明早再回。我怕祖母相望,卻要連夜回去,小姑只好搶過獨輪車,幫我推上大路。將要轉(zhuǎn)過村口那個山彎,回頭望去,小姑依然站在睌風(fēng)中招著手,就是不肯轉(zhuǎn)身進去。
南川河清澈地流淌著歡快,水不深,但幾十米的河面,還有河床上溜滑的鵝卵石,對年幼的兄妹卻是不小的考驗。“嘩嘩”流水聲中,依稀聽到對岸祖母的呼喚,還有微弱的手電筒光線。祖母已然知道我們要過河了,頓時我們有了氣力,卷起褲腿,雙手握緊了車把,向河水沖去。祖母顫著小腳下了河岸,在河邊接著車頭,硬是幫我們把車子拉上了岸。祖孫沿田埂推車前行,田野里剛割下的稻草橫七豎八地堆著,稻草上凝結(jié)了深秋的露珠,飄散的稻草香和著泥土氣息撲鼻而來。皎潔的月光,照亮了田埂,照見祖母喜悅的笑容,一如她頭上的銀發(fā)那樣素凈。
居住的塅里,人多地少,靠著幾分薄田,難以養(yǎng)家糊口,祖母自是倔強,從來不愿乞求于人。我不知道她該吃了多少苦,才將父親、姑姑們撫養(yǎng)成人。而我從小姑那里采回的番薯,就由祖母變戲法似的做成各式食物菜肴。薯絲是做飯的主料,加上少許大米,就是番薯絲飯,歺歺少不了;薯片或炒或炸,是待客的點心,我小時候的零食;而薯粉做成了粉條,只有家中來客祖母才會煮上一碗。薯根則用來喂豬,一年辛苦到頭方喂得一條肥豬,甫入臘月,全家歡天喜地殺過年豬。將豬肉腌好后掛上烤火房煙熏二十天左右,年夜飯和正月就可美滋滋地吃上香噴噴的臘肉了。
少兒光陰,雖然只有短短十載,但覺歲月悠長,好似曾經(jīng)走過千山萬水,值得用一生回味。往返小姑家,成了兒時的歡樂,至今難忘每回去到小姑家她接我時的歡笑,難忘祖母候我回家時的喜悅?傄詾槲視䶮o數(shù)次地穿行塅里與洲田之間,山還會是那山,河還會是那河。熟悉的粉墻黛瓦總會在風(fēng)吹雨打里容顏依舊,來往的松間沙路總會是干凈無泥。那時甚至相信生活就該這樣安穩(wěn)、平淡、真實,在不知不覺中相安老去。
記得祖母跟我說過:“花無百日紅,人生無再少”,我想她是感慨自己命途多舛吧。當(dāng)年她與祖父伉儷情深,過的也是大戶人家日子,誰知祖父盛年離世,拋下妻兒艱難度日,好在祖母堅持,家庭才不至支離破碎。但因生活實在拮據(jù),小姑自幼便身體虛弱,又極為祖母分憂解愁,自學(xué)手藝,補貼家用,竟然積勞成疾。小姑身體的病成了祖母心頭的痛,不免尋醫(yī)訪藥,噓寒問暖,常常暗自垂淚,我也不知如何勸慰,只待祖母做了營養(yǎng)或訪得單方,便即刻送往洲田。
祖母包了小腳,不便遠行,彼時交通甚為落后,母女若要相見,自是由我走路到洲田,告訴小姑回娘家一趟。那一年放了寒假,祖母不待過年,令我去將小姑接回。許是母女連心,小姑在娘家住了多日,不愿離開,但因家鄉(xiāng)風(fēng)俗,務(wù)必回夫家過年,只能待來年正月再回娘家拜年。祖母一直送至河邊,看我和哥哥將小姑背過河去,祖母呆呆立在河岸不動,“呼呼”寒風(fēng)中隱約傳來祖母哭泣的聲音。
河邊一別,竟成母女的永別,年后,小姑再也沒有如往年正月那樣回來給祖母拜年……
老年喪女,祖母欲哭無淚,悲痛欲絕,我們極擔(dān)心她能否撐住。還是祖母那句話,讓我醒悟,是啊,人生在世,亦如花開一季,春暖花開秋風(fēng)落葉,不過順其自然罷了。不管你是達官貴人,還是平民百姓,縱是夫妻義重,縱使母子情深,終有緣盡緣滅之時。死者如燈滅,托體在山阿,一座孤墳,何生惆悵,唯有生者日夜哀思,反復(fù)回憶過往,獨自悲傷不已。祖母漸漸撫平了心中傷痛,將初時對小姑的朝思暮想掩埋于心底,之后她堅持了十年方隨她的愛女去尋覓來生,祖母自是參悟了生死玄關(guān),只是因了她們母女今世如此情深,來生可否再次做得母女?
小姑葬在了屋后的山坡上,山坡里再也沒人栽種番薯,曾經(jīng)的沙土地里灌木蔥蔥、芳草萋萋。在這方凈土之下,小姑應(yīng)是慣看春花秋月、云卷云舒,長伴翠竹青松、黃菊幽蘭,靜聞犬吠雞啼、鳥鳴鴉噪,她已與自然相融,天地合一。
唯有曾經(jīng)漫山遍野的番薯依然長在我的記憶深處,久久不愿離別。
不愿離別……